时光 秋天赏枫的季节,好几次在京都。几星期,一个月,好像忘了时间。好像春天才刚来过,同样的山,同样的道路,同样的寺院,同样的水声,同样的废弃铁道,同样的水波上的浮沫,同样的一座一座走过的桥,桥栏上的青苔,回首看去,那桥栏,不是刚才还铺满落花吗?然而只是一回头,落花都已一无踪迹,已经是满山的红叶了。水渠清流里也都是重重叠叠的红枫落叶,随波光云影逝去。每一次回头因此都踟蹰犹疑,害怕一回头一切繁华都已逝去。 已经是秋深了吗? 一个地方去的次数多了,常常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再去。一去再去,像是解脱不开的一世一世的轮回转世吗? “无明所系,爱缘不断,又复受身。”常常说给朋友听的源自《阿含经》的句子,或许是提醒自己于此肉身始终没有了悟吧。 为什么还要有这一世的肉身?为什么肉身还要一次一次再重来这世间?为什么还要一次一次再与这么多好像已经认识过的肉身相见? “爱缘不断”吗?总是切不断的牵挂爱恨,像一次一次地回头。回头时看到漫天花瓣如雪花飞舞;回头时,水渠里满满都是飘落的樱花;回头时,樱花落在风中、水中、尘泥中,化乌有而去。残枫红艳如血,触目惊心,也只是肉身又来了一次吧。不堪回首,仿佛回首时,只剩斑驳漫漶、沉沉墨色里一方令人心中一惊的朱红印记,还如此鲜明。 一个地方,来的次数多了,来的时候好像没有特意想看什么,不想做什么,不想赶景点行程,随意信步走走。有时候就在寺町通一家叫Smart的咖啡店坐一下午,白头发的老板慢悠悠地煮着一杯咖啡。 我来过,在这个角落坐过,看着一个青鬓白皙的青年这样慢条斯理地调理咖啡,留声机还是那一首歌。 可以这样坐着,把时光坐到老去吗? 那年轻侍者把咖啡恭敬放在桌上,说了一句我没有听懂的话。 “无明所系……”啊,是因为不懂,所以要一次一次重来吗?看不懂,听不懂,无法思维;以为懂了,并没有懂,只是在巨大的无明中,要一次一次重来,做没有做完的功课。 禅林寺 上一个秋天,有一个月的时间在京都,正是红叶最盛的时候,游客满坑满谷。我想还是避开所有人多的景点,不如往郊外人少的地方去。但是有一位朋友年中突染重病,昏迷了十二天,亲人从国外赶回来,也都不能唤醒。十二天后却奇迹似的好了。清醒以后,虽然虚弱,却也头脑清楚,没有什么后遗症。医师也觉得是万幸,不可思议。 这位朋友知道我去日本,就顺口要我替她到佛前一拜,也没有指定哪一所寺庙。我当下想到京都禅林寺永观堂的回头阿弥陀佛那一尊像,供奉在释迦堂瑞紫殿的这尊像七十七厘米高,与一般佛像不同,不做正面,而是由左肩回头,向后看。以前去过好几次,对这一件作品印象很深。 《阿弥陀经》说,“从是西方,过十万亿佛土……”,那是遥远到我无法思议的空间啊。不可思维、不可议论的国度。“其国众生,无有众苦,但受诸乐……”那是在遥远不可思议的地方享有一切安乐的国度吧。然而,为什么已经到那样国度的阿弥陀佛竟然都回头了?我心里想,如果连阿弥陀佛都回头了,是可以安慰这病苦劫难中重新回来的朋友的吧。私下心里发愿,这次京都一行,替她去永观堂佛前一拜,带一张回头的阿弥陀佛像给她。 许愿时没有特别想到永观堂是观赏枫叶的优选,这个季节去永观堂,会有多少游客挤在山门前,会有多少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排长龙等待买票拜观。 我先去了高野山,在旧识的清静心院投宿两晚。下了山一到京都就直接去了永观堂。 永观堂前果然人山人海,长长一条排队买拜观券的游客队伍,找了很久,才找到尾巴。我一度想放弃了。真要在雨中排一两小时的队伍吗?刚一动念,随即发现自己许的愿,原来也如此轻率。只是雨,只是一两小时的等待,许的愿就可以轻易放弃,自己许愿的力量如此脆弱啊。想起《阿弥陀经》的句子:“舍利弗,若有人已发愿、今发愿、当发愿,欲生阿弥陀佛国者,是诸人等,皆得不退转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” 我想要退转了吗? 排队等候的时候,人声嘈杂沸沸扬扬。起初心乱,细听却也都是在赞美秋光、赞美红叶、赞美雨声。不同声音的欢喜赞叹,像一片和声。有的大概初次来京都赏枫,当然狂喜惊叫,赞叹连连,语言仿佛不足以表达心中兴奋激动。来过次数多的,或许就较安静,沉默微笑,看着不断惊叹的游客、用相机东拍西拍的初来者,也多还是点头微笑,仿佛赞赏地说――啊,真好,你也看到了。 生命如果不是从一点点小小的欢喜赞叹开始,大概最后总要堕入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无明痛苦之中吧。什么都不对,什么都骂,结果世界并没有好转的机会,自己也没有好转的机会,只是一起向毁灭的深渊沉沦吧。 原以为这样挤在一堆游客间排队是苦差事,却意外看到很美的秋天:秋天的淅淅沥沥的雨,秋天雨中的枫叶,青绿、赭黄、金红,一片秋光,灿烂迷离如烟霞云雾。众人仰面赞美啧叹,初听嘈杂的声音,形成和声,高高低低,大大小小,远远近近,因为心中都是欢喜赞叹,便有了冥冥中的呼应吧,仿佛十万亿佛土的梵音。 因为下雨,进了禅林寺,在入口大玄关脱鞋,把鞋放进塑料袋中,撑着伞,弯腰解鞋带,都是艰难事。游客因此相互扶持遮雨,认识与不认识,都在玄关处进进出出,有了短暂擦肩而过的缘分。 禅林寺依山而建,最早是日本文人藤原关雄的私人邸所。藤原去世,这一处雅致的庄院就由五十六代清和天皇敕赐为禅林寺。藤原是平安时代日本权力核心的世族,清和天皇的皇后藤原高子就出身于这一家族。清和天皇死后,阳成天皇即位,也由天皇的舅父藤原基经摄政。权倾天下的世家,豪门的富贵,加上关雄文人雅士的向往,为这一所宅院建立了优雅的基础。 清和天皇贞观五年(八六三年),敕赐禅林院题额,使这一所寺院成为镇护国家的重要道场,全名是“圣众来迎山无量寿院禅林寺”。 P2-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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